林清玄:清凉菩提2025-05-09 12:12
清凉菩提有一天,佛陀走到菩提树下,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得证,就不起此座!然后,他坐在菩提树下,接受了魔王及内心的严格试炼,经典上说,他进入禅定三昧,经过七天七夜的时间才从三昧中张开眼睛,他已彻底地觉证到生命的实相。张开眼睛那一刹那,佛陀正好看见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感慨地说:奇哉!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悟道时的佛陀,内心明澈剔透有如月光下的大地,那样温柔而明亮,但是他心里想:我所悟到的实相,是其它众生不能体悟的,我也无法把我证得的经验传授给别人!他迟疑了一下,仍然决定努力把自己的经验传达给众生,因为在他的体证里:佛陀正是每一个众生,众生都是佛陀!我爱读佛陀的传记,时常思及佛陀在菩提树下的情景,每次想到他张开眼睛看见星星的那一刹那,心里就充满感动,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内心也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尤其是在深夜的街头,与拥挤的人群擦肩而过,然后站在红砖道上,安全岛上有在车阵飞驰中依然安静的菩提树。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星都在眨眼睛,我就想:这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是照耀过佛的眼睛吧!现在那颗星星还照耀着我,照耀着这个世界,这满天的星星里,到处都是佛陀充满慈爱与悲悯的目光吧!有一次在海边的巨石上盘腿看星,星星格外明亮,伸手可及,我感觉到星星非常温柔,与佛陀所见的昔日星星一样温柔。那时心情绵密而感性,使我从星星里几乎可以感受到佛看见星星时也是很感性的,然后我知道佛陀看见星星有其必然,是一种透彻实相以后感性之必然。星星是静静的挂在空中,却好像带着声音,是早晨的幽远之钟,也是静夜中雄浑的鼓声,有着清脆的节奏与闪耀的声息。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像佛陀一样,看见那样的星星呢?佛陀的开悟是真实般若智慧的呈显,星星却是绝对智慧中感性的闪烁,这看见星星的感动,正是大乘佛法里最动人的刹那。佛陀看见的星星,使我知道了,学习佛法的人不能只有知性,也应该充满了清明的感情,我们在仰望天星的那一念顷,若不能看见浩渺宇宙中众生心里的明亮,如何能进入大乘的阶梯呢?我们在街头与人擦肩而过,若不能观照到众生都是星星一样,又如何有真实的慈悲呢?我们若连自己心里星星一样的光芒都无法照及,又如何放射自己的光亮呢?佛陀所见到的一颗星星,并不是有限的一,它不只是普通的星星,而是有许多超越的心思存在其间,是直观,充满了象征。我们学佛,认清佛陀的教义固然重要,亲自去体验佛陀曾经体验过的更为重要,这种体验的本身就是相当感性的。就以一颗星星来说吧!我们知道了佛陀夜观明星,那么,我们不管在何时何地看到星星,心情就完全不同了。就像我们知道佛陀曾在菩提树下解决了生死问题,那么,即使台北那些营养不良的菩提树,在我们眼里也都展现了不凡的风格与庄严的实相了。二我的文学写作也是充满了感性,那是我在心里恒常亮着一颗星星。我的写作,有时不是在选择一个题材,而是有一颗星星呼唤着要出来,犹如夜色中呼之欲出的一丝光明。因此,可以这样说,当我把稿纸打开的时候,文章已经完成了。我的文章不是我的,它有自己的生命,有如空中的飞鹰、林间的百合,或山里的溪河,它顺着环境形成一种风格,风格与风格间可能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自然的形成罢了。我从未努力经营我的文章,只是让心里的感动如泉水般涌出来,好像清晨的树叶闪着露水,或是被阳光照耀的牵牛花突然开放了动人的紫色。秋天的时候,我走进乡间的林野,看到管芒花与香茅草都自由自在的、没有忧心的、无牵无挂的开放了。看着那白茫茫的一片芒花,使我想到满天的星星,然后我就在林间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好像一个未经世事的赤子,自在,没有忧烦。跑累了,我就坐在绵绵的杂草上歇息,看着被风吹起的管芒花种子,满天飞舞,美丽得像星星。只看着管芒花那样简单地生活着,我就充满了感动,生活里事实上充满了这样的感动,一片掉落的枯叶脉络,一颗被溪水冲圆的卵石纹理,一轮偶然从乌云中破出的孤月,一株被踩扁又挣扎站起来的小草,一片刚刚飘落拾起来还带着香气的瓣。。。。,但愿每天都有一些小小的感动,小小的悟,它们随着风飘进我的心窗,又随风从另一面窗飘出,落入别人的窗口,有如管芒花落在大地一些连它自己都不可知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写作吧!三我想起佛菩萨对待我们,就像微风对待山野里的管芒花,轻轻地、高远地、广大地、柔和地吹拂着,不管种子有没有成熟,它不断地吹,成熟的种子自然会飞扬起来。那一阵风里,有一个声音说:来呀!到我的净土来!芒种就这样去了净土。但是,我们不像芒种那样单纯。我们的意识抬起头来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去净土,我要打扮打扮,穿上一件光鲜的衣服,我一定要做一些配得上净土的事情,才有资格去。其实,我们要做的不是这些,只是准备好成熟的种子,让风吹送罢了。我就要这样得度,我就要这样去净土,我要像管芒花接受风一样,完全彻底的接受佛的慈悲。我只要把心张开,没有一丝疑惑地接受佛菩萨,就是这样子去!看着那管芒花,它在空中是多么轻快,姿势是多么优美,因为它有信心,不管在多恶劣的环境里,只要是秋天它都会一样飞扬,在它的心里,根本没有不好的地方,天下无不是净土。可是,立刻我会想,我虽然充满了信愿,在生活里却还是有着微细的忧心与不安,有不能放下的事,看到不平的事仍然心如刀割,在人间的苦难中也会泪如雨下,那时我知道,有时我简直不如一株风中的芒花,不如一朵矮篱前的雏菊,或不如一只在树上吃木瓜的松鼠,它们不为昨日不安,也不为明天忧虑,它们只是,努力地生活,在今天,在当时当刻。我知道,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忧虑与不安,不论它是多么微细,犹如青空还有一片云霞,我都还没有达到绝对的境地,我还是这样的不完全呀!我所崇敬的宗萨蒋央钦哲仁波切说:我们总是准备着去活,却从未做到这个活。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总有不能排解的忧虑与不安,这是我们从未准备去死,却一直往死亡迈进。活的本身,是带着觉醒,从日常生活中转过身来,穿过了意识的相对,有着知性的内证经验与感性的清明胸怀,就好像把一本书打开,单纯、明朗,有着绵绵不绝的力量。活,是生活!是实践!是体验!是纯然而深藏的悟!伟大的大慧宗臬禅师说:今时学道人,不问僧俗,皆有二种大病:一种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一种不能见月忘指,于言句悟入,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便尽拔弃,一向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静坐、观心、默照,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曰:静得一日,便是一日功夫!学佛的人不能期望有一个理想的环境,或期待躲在蒲团上,就像芒花飞扬,它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环境,它只是努力地开放、爆开,等待风来的时刻。要像那样,痛快、积极,而且珍惜人生。四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今日,都是或悲或喜。前几天,我路过台北东区的暗巷,突然有一条狗跑出来对我狂吠,我停下来与它面面相看,最后它叫得无趣,就摇摇头走了。那一天晚上我坐在寒夜的窗口,心里充满了惭愧与感伤,想起《妙法莲花经》里有一位一切众生喜见菩萨,所有的众生见到他都起欢喜心,即使最邪恶的众生见到他都能升起心中的清净。这使我知道,自己离圆满的人生境地仍然是很远的,更不要说菩萨的境地了,在黑夜里孤单的小狗都不能因见我而有喜心,甚至对我狂吠,想起来几乎要让人落泪。我还要更谦下一些,使忍辱成为可能,使无限的包容成为必然!我的文章,我使自己清净的历程还是如此渺小的呀!但是我并不害怕这种渺小之感,渺小使我知悉了宇宙之大,渺小使我能常保精进之力去创造一点点伟大。我也不畏惧人间的苦恼,因为我有这样的认识:任何众生都会遭遇到的苦难,我也可能遭遇;众生会流的泪,我也会流;众生觉得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辗压,我也会承受。重要的是,在三界火宅里,我是不是有源源的清凉甘露?在冰天雪地的历程,我是不是有不熄的熊熊烈火?在无边的黑暗长夜,我是不是已点燃了一盏明灯?让我每天都有一颗星星吧!我的星星,或都说我的文学,希望经这热恼的人间带来一丝清凉。那清凉也许不多,也许轻轻掠过,也许不足以解渴,也许朝露一样很快地蒸散,但就让我们敞开心灵,品味那一丝清凉,就像有时我在山林里走累了,采下一朵牵牛花含着花中的一点密汁,或是咀嚼酢浆花酸溜溜的果实,感受到微细的清凉,使我觉得可以再走很长的路,而不感到口渴了。深夜里,我写着微不足道的生活与学佛的一些心情,一些欢喜与忧伤,那就像我走到院子,看看天上的月亮或星星,看到它们那么沉默、那么温柔,为什么能让千千万万人感动呢?它们的力量源自何处呢?后来我才知道,它们之所以令人感动,之所以有鼓舞人的力量,是因为人人心里都自有月亮与星星。我是那样确信人人的心理都有明月、都有星星,这是我的文章存在的理由,是我一直写下去的信念。我们的生活固然充满了惊心与溅泪的历程,但生命的滋味有时不必惊心或溅泪才有。有一天寒流来袭,我偶然开车从二桥要到大溪去,是黄昏的时候,天已近全黑了,寒风不知何时吹起,令人感到格外寒冷。这时看到路边亮着一盏灯,冒着热腾腾的烟气,我看到一家小摊,上面写着雅气的黑字:阿郎豆花。我立刻停车下来,阿郎想必是正对着我微笑的这位了,满口因嚼槟榔而红掉的牙齿,还有一双粗大的手特别醒目。我叫了一碗热豆花。阿郎说:要不要加一点姜母汁?我的姜母汁很浓,饮了会喷汗的。好呀!我说。滚烫的豆花很快的送到面前,因为风大,热气显得更飞扬,我和几位刚从瓷器工厂下工的工人,一起蹲在屋檐下,一匙一匙小心翼翼,深怕烫了嘴地喝豆花。果然,阿郎的姜母汁很够劲,我的汗水很快就冒出来了,等吃完豆花,早已满头大汗,通体都是热气。问知阿郎每天工厂下工的时候,都会到同一个位置卖豆花,我就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觉得那一碗十块钱的豆花在寒气中饮起来,滋味要胜过任何山珍海味。后来,一有空,我就会去喝阿郎豆花,使我们竟立刻熟识了,好像很久以前的朋友。有时候去喝豆花,他没有出来卖,就令我有怅然若失之感,一如寻好友不遇。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们都维持着平淡而温暖的情谊。有一阵子,几次我想去吃豆花,都没有遇见阿郎,使我在长夜里时常感到忧心。经过几个星期,阿郎出现了,开朗、纯朴一似往昔。好久没有出来卖了?我忍不住问他。回去下港故乡,看看家里的人。阿郎边挖豆花边说。下港,就是南部的意思,是北部的台湾人对南方的称呼。你也是下港人呀!你的故乡在哪里呢?我感到很好奇。我是旗山人。阿郎说。旗山两个字使我震了一下,因为那正是我的家乡,阿郎看我怔住了,补充地说:是高雄旗山,那个种了很多香蕉的地方呀!我知道,我也是旗山人!我说。这一次换阿郎怔住了,我们两人都同时长长的叹口气。像我和阿郎这样偶然的相遇,不足以令人惊心溅泪,却是生命里的真实情境,使我们感到欢喜、感到有滋味、感到云虽淡风虽轻,却有动人的风采。我想起曾在一家庙门口看到的偈: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我的文章,我在生命中的成长,不一定非要用溅泪的方式,才让人惊心地知道,我只要淡淡的,正如寒夜里看到小摊的灯光,停下来,喝一碗热腾腾加了姜母汁的阿郎豆花。冒一些汗水,有小小的温暖,生命的勇气有时是由这些极淡远的幸福所带来的。六这一册《清凉菩提》是近一年我对生命的感悟,本质上虽是菩提系列的继续,在风格与观照上,是与从前有一点不同了。好像华严狮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些脚印,这是十分自然的发展。我在生活里学习佛法,学习着把人人都看成是纯洁的,我希望每一位与我相遇的人,我都看到他的好品性,用他们的好品性来提升我;我也学习着把我遇到的每一事物,都看成对我有益,用这种有益来使我走进菩提性海里清净空明的世界。就像从前有一位大官问马祖道一禅师是否可以饮酒吃肉?马祖说:饮酒吃肉是你的禄份,不饮酒吃肉是你的福气!这确实是生活里的伟大教化,我们在生活中的或悲或喜都是我们的禄份,只是我们应在这样的禄份里创造一些福气罢了。信仰,就是如实地接受生活本身,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如是如是。我但愿在承受生活的苦乐时,也能把福气回向给众生,而把苦汁留下来给自己独饮。如果这本书有任何功德,我愿将一切功德回向给所有饮着生命苦汁的众生。最后,让我们随普贤菩萨来发愿:愿礼敬诸佛愿称赞如来愿广修供养愿忏悔业障愿随喜功德愿请转*轮愿请佛住世愿常随佛学愿恒顺众生愿普皆回向当代禅师圣严在给弟子开示时,曾提出他自己用来自勉的两段话:多听多看少说话,快手快脚慢用钱、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学问第三。这两段话应用于实际生活里确是金玉良言。圣严师生逢动乱中的时代,没有受过正规的基础教育,当一般儿童读小学的年纪,他因为家贫而失学去做童工;一般少年在读中学的年纪,他因为出家而在上海滩跑殡仪馆赶经忏;一般青年在读大学与研究所的年龄,他因为国家动乱而在行伍里当兵。等到退伍再度出家时,已年近不惑了。他自感身世飘零,学识不足,始发愤读书,东渡日本留学,他以超人的毅力在短短的六年间,完成硕士与博士学位,他自谦说是得力于多听多看少说话,快手快脚慢用钱两句话。他说:我在用水之时,每会忆及大陆久旱之岁,以及渡海来台湾时,船上饮水难得之痛苦,便不敢多浪费了。我在受食之时,每能念及抗日战争期间,无糖、缺盐、无米、缺油,乃至火柴难求的日子。我在接受新衣之时,总觉得不敢消受,念及出家时衣单无着,又想到初到台湾时仅有一身衣裤的日子。我在就寝之时,往往自然想到,东京四叠半的蜗居时代。我在日光灯下时,还会勾起山居豆火油灯的情景。这都是由于往昔生中未能惜福培福,所以今生福薄而尝到了冻馁缩涩之报。这段话读来令人动容感慨,我们过去的生活虽不至此,但庶几近之。可是好像才没有几年的时间,我们社会上年轻的新人类已不知培福惜福为何物,而中年一代的新贵族,虽曾有苦难的过去,却希望用物欲的满足来做加倍的补偿,他们给下一代的教育也没有惜福培福这样的东西了。两代如此,三代以下更不用说了。不但社会一般****望泛滥,不知培福惜福,甚至学习佛教者也受了感染,有人发展出这样的谬见:福报各自本具,应当享用,并能愈用愈多。若不享受,则如草木无水,日益枯萎。圣严师父说:这是倒因为果之说,滥凡作圣之见。大菩提心,始于六度,六度之首是布施,布施之要,则始于惜福与培福。如否定福报的培育与珍惜,虽人天小果亦不保,遑论菩萨道的实践。因此,他训诫门人,应以培福惜福为要。曾有一位密宗上师感喟地说,在台湾传一般修行的法门,真正修行实践的人少,唯独在传财神法时,场场爆满,人人争修。这一方面是大家误以为修财神法只在求财,忽略了财神法是在培福开启智慧的修行;另一方面则反映了社会追求财富的偏见。现代人追求财富的动机是在满足欲望,这使我想起佛陀曾说过的话:纵使天上下着黄金雨,也无法满足人的贪欲。如果借着修行佛法来贪求财宝,如求财神法,财神灌顶者然,又与外道何异?所以,多听多看少说话是以谦冲自牧,多学习别人和长处,不炫厅求售。快手快脚慢用钱是勤俭自制,由于钱用得慢,就能不忮不求,昂首阔步于********,此中是极有深意的。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学问第三。也正是指出今日修行者之弊。师父说:菩萨以其身体为众生床坐,役使于众生而非役使众生,否则便落于经中所指责的说食数宝之流,绝不能成为佛法门中杰出的人才。若道心坚固,纵然不懂得文学,且抱病终身,至少亦能自保不堕,也无虞败坏佛门。比之于学问,则健康较重要,若无健康,纵有学问,仍无以利人;若徒有健康而无道心,则绝不会成为法门龙象,即使能欺人于一时,终不能瞒过历史的眼光。学问为有道者所用则救人济世,否则便会成为盗名欺世者的工具。这里所说的道心,涵盖极广,简言之,是求道之心,修道之心,成道之心,也就是深信三宝之心,净化自我之心,拯救众生之心。现在社会的物质生活,是三十年前我们在乡下时连做梦都想像不到的富足了。可叹的是,物质欲望竟比物质条件还高得多,人几乎没有一刻安宁地在奔波着,为了要有更好的物质享受。回想起来,反倒是从前的旧家,晚上也不必关门关窗,三餐有得吃,走路不必担忧汽车,夜里在庭院里说说故事,似乎比现在还幸福一些。因此惜福培福的人反而幸福;有道心者反而能自在安逸地过日子。在清泠的秋天夜里,我穿过山中的麻竹林,偶尔抬头看见了金黄色的星星,一首韦应物的短诗从我的心头流过: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我很为这瞬间浮起的诗句而感到一丝震动,因为我到竹林并不是为了散步,而是到一间寺院的后山玩,不觉间天色就晚了(秋天的夜有时来得出奇的早),我就赶着回家的路,步履是有点匆忙的。并且,四周也没有幽静到能听见松子的落声,根本是没有一株松树的耳朵里所听见的是秋风飒竹叶(夜里有风的竹林还不断发出伊伊歪歪的声音),为什么这一首诗会这样自然地从心田里开了出来?也许是我走得太急切了,心境突然陷于空茫,少年时期特别钟爱的诗就映出来了。我想起了上一次这首诗流出心田的时空,那是前年秋天我到金门去,夜里住在招待所里,庭院外种了许多松树,金门的松树到秋冬之际会结出许多硕大的松子。那一天,我洗了热呼呼的澡,正坐在窗前擦拭湿了的发,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我披衣走到庭中,发现原来是松子落地的声音,呀!原来松子落下的声音是如此的巨大!我心里轻轻地惊叹着。捡起了松子捧在手上,韦应物的诗就跑出来了。于是,我真的在院子里独自地散步,虽然不在空山,却想起了从前的、远方的朋友,那些朋友有许多已经多年不见了,有一些也失去了消息,可是在那一刻仿佛全在时光里会聚。一张张脸孔,清晰而明亮。我的少年时代是极平凡的,几乎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但是在静夜里想到曾经一起成长的朋友,却觉得生活是可歌可泣的。我们在人生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感觉到自己的成长(其实是一种老去),会发现每一个阶段都拥有了不同的朋友,友谊虽不至于散失,聚散却随因缘流转,常常转到我们一回首感到惊心的地步。比较可悲的是,那些特别相知的朋友往往远在天际,泛泛之交却在眼前,因此,生活里经常令我们陷入一种人生寂寥的境地。会者必离,当门相送,真能令人感受到朋友的可贵,朋友不在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能相与共话的,只有手里的松子,或者只有林中正在落下的松子!在金门散步的秋夜,我还想到《菜根谭》里的几句话: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朋友的相聚,情侣的和合,有时心境正是台此,好像风吹过了竹林,互相有了声音的震颤,又仿佛雁子飞过静止的潭面,互相有了影子的照映,但是当风吹过,雁子飞离,声音与影子并不会留下来。可惜我们做不到那么清明一如君子,可以事来恧主始现,事去而心随空,却留下了满怀的惆怅、思念,与惘然。平凡人总有平凡人的悲哀,这种悲哀乃是寸缕缠绵,在撕裂的地方、分离的处所,留下了丝丝的穗子。不过,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欢喜,这种能感受到风的声音与雁的影子,在吹过之后,还能记住一些椎心的怀念与无声的誓言。悲哀如橄榄,甘甜后总有涩味;欢喜则如梅子,酸甜里总有回味。那远去的记忆是自己,现在面对的还是自己,将来不得不生活的也是自己,为什么在自己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呢?站在时空之流的我,是白马还是芦花?是银碗或者是雪呢?我感觉怀抱着怀念生活的人,有时候像白马走入了芦花的林子,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时候又像银碗里盛着新落的雪片,里外都晶莹剔透。在想起往事的时候,我常惭愧于做不到佛家的境界,能对境而心不起,我时常有的是对于逝去的时空有一些残存的爱与留恋,那种心情是很难言说的,就好像我会珍惜不小心碰破口的茶杯,或者留下那些笔尖磨平的钢笔;明知道茶杯与钢笔都已经不能用了,也无法追回它们如新的样子。但因为这只茶杯曾在无数的冬夜里带来了清香和温暖,而那支钢笔则陪伴我度过许多思想的险峰,记录了许多过往的历史,我不舍得丢弃它们。人也是一样的,对那些曾经有恩于我的人,那些曾经爱过我的朋友,或者那些曾经在一次偶然的会面启发过我的人,甚至那些曾践踏我的情感,背弃我的友谊的人,我都有一种不忘的本能。有时不免会痛苦地想,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吧!让我每天都有全新的自己!可是又觉得人生的一切如果都被我们忘却,包括一切的忧欢,那么生活里还有什么情趣呢?我就不断地在这种自省之中,超越出来,又沦陷进云,好像在野地无人的草原放着风筝,风筝以竹骨隔成两半,一半写着生命的喜乐,一半写着生活的忧恼,手里拉市面上丝线,飞高则一起飞高,飘落就同时飘落,拉着线的手时松时紧,虽然渐去渐远,牵挂还是在手里。但,在深处里的疼痛,还不是那些生命中一站一站的欢喜或悲愁,而是感觉在举世滔滔中,真正懂得情感,知道无私付出的人,是愈来愈少见了。我走在竹林里听见飒飒的风声,心里却浮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的句子正是这样的心情。韦应物寄给朋友的这首诗,我感受最深的是怀君与幽人两词,怀君不只是思念,而有一种置之怀袖的情致,是温暖、明朗、平静的,当我们想起一位朋友,能感到有如怀袖般贴心,这才是怀君!而幽人呢?是清雅、温和、细腻的人,这样的朋友一生里遇不到几个,所以特别能令人在秋夜里动容。朋友的情义是难以表明的,它在某些质地上比男女的爱情还要细致,若说爱情是彩陶,朋友则是白瓷,在黑暗中,白瓷能现出它那晶明的颜色,而在有光的时候,白瓷则有玉的温润,还有水晶的光泽。君不见在古董市场里,那些没有瑕疵的白瓷,是多么的名贵呀!当然,朋友总有人的缺点,我的哲学是,如果要交这个朋友,就要包容一切的缺点,这样,才不会互相折磨、相互受伤。包容朋友就有如贝壳包容珍珠一样,珍珠虽然宝贵而明亮,但它是有可能使贝舌受伤的,贝壳要不受伤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把珍珠磨圆,呈现出其最温润光芒的一面;一面是使自己的血肉更柔软,才能包容那怀里外来的珍珠。前者是帮助朋友,使他成为幽人,后者是打开心胸,使自己常能怀君。我们在混乱的世界希望能活得有味,并不在于能断除一切或善或恶的因缘,而要学习怀珠的贝壳,要有足够广大的胸怀来包容,还要有足够柔软的风格来承受!但愿我们的父母、夫妻、儿女、伴侣、朋友都成为我们怀中的明珠,甚至那些曾经见过一面的、偶尔擦身而过的、有缘无缘的人都成为我怀中的明珠,在白日、在黑夜都能散放互相映照的光芒。开车从大溪到莺歌的路上,黄昏悄悄来临了,原本澄明碧绿的山景先是被艳红的晚霞染赤,然后在山风里静静地黯淡下来,大汉溪沿岸民房的灯盏一个一个被点亮。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初秋的凉风从大汉溪那头绵绵地吹送过来。我黄昏的时候,在乡间道路上开车或散步,这时可以把速度放慢,细细品味时空的一些变化,不管是时间或空间,黄昏都是一个令人警醒的节点,在时间上,黄昏预示了一天的消失,白日在黑暗里隐遁,使我们有了被时间推迫而不能自主的悲感;在空间上,黄昏似乎使我们的空间突然缩小,我们的视野再也不能自由放怀了,那种感觉就像电影里的大远景被一下子跳到特写一般,我们白天不在乎的广大世界,黄昏时成为片段的焦点―――我们会看见橙红的落日、涌起的山岚、斑灿的彩霞、墨绿的山线、飘忽的树影,都有如定格一般。事实上,黄昏与白天、黑夜之间并没有断绝,日与夜的空间并不因黄昏而有改变,日与夜的时间也没有断落,那么,为什么黄昏会给我们这么特别的感受呢?欢喜的人看见了黄昏的优美,苦痛的人看见了黄昏的凄凉;热恋的人在黄昏下许诺誓言,失恋的人则在黄昏时看见了光明绝望的沉落。就像今天开车路过乡间的黄昏,坐在我的车里的朋友都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了,穿过麻竹防风林的晚风拍打着我的脸颊,我感觉到风的温柔、体贴,与优雅,黄昏的风是多么静谧,没有一点声息。突然一轮巨大明亮的月亮从山头跳跃出来,这一轮月亮的明度与巨大,使我深深地震动,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八日,六月的明月是一点也不逊于中秋。我说看见月亮的那一刻使我深深的震动,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心里不觉地浮起两句有一些忧伤的歌词:每日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加添阮内心的悲哀这两句歌词是一首闽南语歌《望你早归》的歌词,记得它的原作曲者扬三郞先生曾经说过他作的这首歌的背景,那时台湾刚刚光复,因为经历了战乱,他想到每一个家庭都有人离散在外,凡有人离散在外,就会有思念的人,而思念,在黄昏夜色将临时最为深沉和悠远,心里自然有更深的悲意,他于是自然地写下了这一首动人的歌,我最爱的正是这两句。现在时代已经改变了,战乱离散的悲剧不再和从前一样,但是大家还是爱唱这首歌,原因在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埋藏着远方的人呀!我觉得在人的情感之中,最动人的不一定是死生相许的誓言,也不一定是缠绵悱恻的爱恋,而是对远方的人的思念。因为,死生相许的誓言与缠绵悱恻的爱恋都会破灭、淡化,甚至在人生中完全消失,唯有思念能穿破时间空间的阻隔,永久在情感的水面上开花,犹如每日黄昏时从山头升起的月亮一样。远方的思念是情感中特别美丽的一种,可惜在这个时代的人已经逐渐消失了这种情感,就好像愈来愈少人能欣赏晚上的月色、秋天的白云、山间的溪流一般,人们总是想,爱就要轰轰烈烈,要情欲炽盛,要合乎时代的潮流,于是乎,爱的本质就完全的改变了。思念的情感不是如此,它是心中有情,但眼睛犹能穿透情爱有一个清明的观点。一如太阳在白云之中,有时我们看不见太阳,而大地仍然是非常明亮,太阳是永远存在的,一如我们所爱的人,不管他是远离、是死亡、是背弃,我们的思念永远不会失去。佛经里告诉我们:生为情有,意思是人因为有情才会投生到这个世界。因此凡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必然会有许多情缘的纠缠,这些情缘使我们在爱河中载沉载浮,使我们在爱河中沉醉迷惑,如果我们不能在情爱中维持清明的距离,就会在情与爱的推迫之下,或贪恋、或仇恨、或愚痴、或苦痛、或堕落、或无知地过着一生。尤其是情侣的失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了,通常,情感失散的时候就会使我们愁苦、忧痛,甚至怀恨,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愁苦、忧痛、怀恨都不能挽救或改变失散的事实,反而增添了心里的遗憾。有时我们会感叹,为什么自己没有菩萨那样伟大的情怀,能站在超拔的海面晴空丽日之处,来看人生中波涛汹涌如海的情爱。其实也没有关系,假如我们不能忘情,我们也可以从情爱中拔起身影,有一个好的面对,这种心灵的拔起,即是以思念之情代替憾恨之念,以思念之情转换悲苦的心。思念虽有悲意,但那样的悲意是清明的,乃是认识了人生的无常、情爱不能永驻之实相,对自我、对人生、对伴侣的一种悲悯之心。释迦牟尼佛早看清了人间有免不了的八苦,就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所求不得、烦恼炽盛,这八苦的来由,归纳起来,就是一个情字。有情必然有苦,若能使情成为思念的流水,则苦痛会减轻,爱情不至于使我们窒息。我们都是薄地的凡夫,我很喜欢凡夫这两个字,凡夫的凡字中间有一颗大心,凡夫之所以永为凡夫,正是多了一颗心,这颗心有如铅锤,蒙蔽了我们自性的清明,拉坠使我们堕落,若能使凡夫之心有如黄昏时充满思念的明月,则即使有心,也是无碍了。能以思念之情来转换情爱失落败坏的人,就可以以自己为灯,作自己的归依处,纵是含悲忍泪,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光明。佛陀曾说:情感是由过去的缘分与今世的怜爱所产生,宛如莲花是由水和泥土这两样东西所孕育。是的,过去的缘分是水,今生的怜爱是泥土,然后开出情感的莲花。人的情感如果是莲花,就不应该有任何的染着。假如我们会思念、懂得思念、珍惜思念,我们的思念就会化成情感莲花上清明的露水,在清晨或黄昏,闪着眩目的七彩。每日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加添阮心内的悲哀我轻轻地唱起了这《望你早归》的思念之歌,想象着这流动在山林中的和风,有可能是我们思念的远方的人轻轻的呼吸,在千山万水之外,在千年万岁之后,我们的思念是一枚清楚的戳印,它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失前世的尘缘;它让我们转入未来的时空,还带着今生的记忆。引动我们悲意的月亮,如果我们能清明,也会使我们心中的明月在乌云密布的山水之间升起。我想起两句偈:心清水现月意定天无云然后我踩下油门,穿过林间的小路,让风吹过,让月光肤触,心中响着夜曲一般小提琴的声音,琴声围绕中还有一盏灯火,我自问着:远方的人不知听不听得见这思念的琴声?不知看不看得见这光明的灯盏?你呢?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一位长辈到大陆探亲回来,说到他在家乡遇到兄弟,相对地坐了半天还不敢相认,因为已经一丝一毫都认不出来了。在他的记忆里,哥哥弟弟都还是剃着光头,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样子,这是他离开家乡时的影像,经过四十年还清晰一如昨日。经过时间空间的阻隔,记忆如新,反而真实的人物是那样陌生,找不到与记忆的一丝重叠之处。更使他惊诧的是,他住过的三合院完全不见了,家前的路不见了,甚至家后面的山铲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远方。他说:我哥哥指着我们站立的地方,说那是我们从前的家,我环顾四周竟流下泪来,如果不是有亲人告诉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的话,完全认不出来那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住过十七年的地方。这使他迷茫了,从前的记忆是真实的,眼前的现实也是真实的,但在时间空间中流过时,两者却都模糊,成为两个丝毫不相连的梦境。在此地时,回观彼处是梦,在彼地时,思及此处也是梦了。到最后,反而是记忆中的版图最真实,虽然记忆中的情景已然彻底消失了。这位长辈回来后怅惘了很久,认为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缘故,才让他难以跳接起记忆中沦落的事物,其实不然,有时不必走太远,不必经过太久的时光,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怅惘。我有一个朋友,他每次坐在台北松江路六福客栈的咖啡厅时,总会指着咖啡厅的地板,说:你们相不相信,这一场块是我小时候卧室的所在,我就睡在这个地方,打开窗户就是稻田,白天可以听到蝉声,夜里可以听到青蛙唱歌,这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了。那梦还不太远,但时空转换,梦却碎得很快。记忆的版图在我们的心中是真实的,它就如同照相机拍下的静照,这里有我走过的一条路,爬过的一座山;那里有我游过泳、捞过虾的河流;还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缅怀的身影。这版图一经确定,有如照相纸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无法改变,于是,当我们越过时空,发现版图改变了,心里就仿佛受到伤害,甚至对时间空间都感到遗憾与酸楚了。两相对照之下,我们往往否定了现在的真实,因为记忆的版图经过洗涤、美化,像雨雾中的玫瑰,美丽无方,丑陋的现实世界如何可以比拟呢?其实,在记忆中的事物原来可能不是那么美好的,当时比现在流离、颠沛、贫困,甚至面临了逃难的骨肉离散的苦厄,但由于距离,觉得也可以承受了。现在的真实也不一定丑陋,只是改变了,而我们竟无法承担这种改变。最近我和朋友在黄昏时走过大汉溪畔,他感慨地说:我从前时常陪伴母亲到溪畔洗衣,那里的大汉溪还清澈见底,鱼虾满布,现在却变成了这样子,真是不可想象的。到现在我还时常恍惚听见母亲捣衣的声音。朋友言下之意,是当年在大汉溪畔的岁月,包括溪水、远山、母亲的背景、捣衣的杵声,都是非常美丽的。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失去了母亲,没有母亲的大汉溪失去了昔日之美。我对朋友说:其实,你抬起头来,暂时隐藏你的记忆,你会看见大汉溪还是非常美的,夕阳、彩霞、水草、卵石、鸭群,还有偶尔飞来的白鹭鸶,无一不美。朋友听了沉默不语,我问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你希望她继续来溪边捣衣,还是在家里用洗衣机洗衣服?朋友笑了。是的,记忆是记忆,现实是现实,以记忆来判断现实,或以现实来观察记忆,都容易令我们陷入无谓的感伤。如何才能打破我们心中记忆与现实间的那条界限呢?在我们这一代或上一代,所谓记忆的版图最优美的一段,是农业时代那种舒缓、简单、平静、纯朴、依靠劳力的田园;而我们下一代记忆的版图或我们当下的现实却是急促、复杂、转动、花俏、依靠机械科学生活的城乡。如果我们是现代鬼,就会否定昔日生活的意义;如果我们是怀旧的人,就会否认现代生活之美。这必然使我们的成长变为对立、二元、矛盾、抗争的线。其实不一定要决然,我想起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有一次一位沉醉于东方禅学的瑞士籍教授千里迢迢来拜望他,这位瑞士教授提出自己对东方西方分别的见解,他说:使人走向幸福之路的方法有二,一是改变外在的环境,例如热得不堪时,西方人用冷气降低温度。另一方法是改变内部的自己,例如热得不堪时,禅者灭去心头火而得到清凉。前者是西方发达的科学、技术的方法,后者是东方,尤其是禅所代表的、主体的方法。这位教授说得真好,并以之就教于铃木大拙。铃木的回答更好,他说,禅并非与科学对立的主观精神,发明冷气机的自觉中就有禅的存在,禅不只是东方过去文化的财产,而是要在现代里生存着、活动着、自觉着的东西,此所以禅不违背科学,而是合乎科学、包括科学、超越科学的。制造更多、更普遍的冷气机,使人人清凉的科学行为中就有禅的存在。从这个故事里,我们知道主张空明的禅并非虚无,而是应该涵容时空变迁中一切现实的景况,在两千多年前,禅心固已存在,推到更远的时空中,禅心何尝不在呢?纵使在最科技前卫的时代,一切为人类生活前景而创造的行为中,禅又何尝不在呢?如果要把禅心从科技、方法中独存抽离出来,禅又如何活生生地来救济这个时代的心灵呢?所以说,在燠热难忍的暑天,汗流满地地坐禅固然表现了禅者清凉的风格,若能在空气调节的凉爽屋内坐禅,何尝不能得到开悟的经验呢?禅心里没有断灭相,在真实的生活中、实际人生的历程中也没有断灭。记忆,乃是从前的现实;现在,则是未来的记忆。一个人若未能以自然的观点来看记忆的推移、版图的改变,就无法坦然无碍面对当下的生活。我们在生命中所经验的一切,无非都是一些形式的展现,过去我们面对的形式与目前所面对的形式容有差异,我们真实的自我并未改变,农村时代在农田中播种耕耘的少年的我,科技时代在冷气房中办公的中年之我,还是同一个我。学禅的人有参公案的方法,公案是开发禅者的悟,使其契入禅心。我觉得对参禅的人最简易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公案,一个人若能把自己的矛盾彻底地统一起来,使其和谐、单纯、柔软、清明,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有纯一的绝对性,必然会有开悟的时机。人的矛盾来自于身、口、意的无法纯一,尤其是意念,在时空的变迁与形式的幻化里,我们的意念纷纭,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我喜欢一则《传灯录》的公案:有一位修行僧去问玄沙师备禅师:我是新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开示悟入之道。禅师沉默地谛听了一阵,反问:你能听到河水的声音吗?能听到。那就是你的入处,从那里进入吧!在《碧岩录》里也有一则相似的公案:窗外下着雨的时候,镜清禅师问他的弟子:门外是什么声音?是雨的声音。弟子回答说。禅师说:太可悯了,众生心绪不宁,迷失了自己,只在追求外面的东西。河水的声音、雨的声音、风的声音,乃至鸟啼花开的声音,天天都充盈着我们的耳朵,但很少人能从声音中回到自我,认识到我都是听的主体,返回了自我,一切的听才有意义呀!这天天迷执于听觉的我,究是何人呀!《碧岩录》中还有一则故事,说古代有十六个求道者,一心致力求道都未能开悟,有一天去沐浴时,由于感觉到皮肤触水的快感,十六个人一起突悟了本来面目。每次洗澡时想到这个故事,就觉得非凡的动人,悟的入处不在别地,在我们的眼睛、耳朵、意念、触觉的出入里,是经常存在着的!我们的记忆正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们往往记住了大河流经的历程、河边的树、河上的石头、河畔的垂柳与鲜花,却常常忘记大河的本身,事实上,在记忆的版图重叠之处,有一些不变的事物,那就是一步一步踏实地、经过种种历练的自我。在混沌未分的地方,我们或者可以溯源而上,超越记忆的版图,找到一个纯一的、全新的自己!冷也到了顶点了。高也高到极限了。日光下的寒林没有一丝杂质,空气里的冰冷仿佛来自故乡遥远的北国,带着一些相思,还有细微几至不可辩认的骆驼的铃声。再给我一点绿色吧,阳光对山说。再给我一点温暖吧,山对太阳说。再给我一朵云,再给我一把相思吧,空气对山岗说。我们互相依偎取暖,究竟,冷也冷到顶点,高也高到极限了。二月立春春气始至,下弦月是十一日的七时一分。如果月光开始温柔照耀的时候,请告诉我,地底的青虫对着荷叶上的绿蛙说。我忙得很呢!我还要告诉茄子、白芋、西瓜、瓮菜、肉豆、幸菜,它们发芽的时间到了。蛙说。那么谁来告诉我春天到来了呢?青虫说。你可以静听远方的雷声,或是侍女们踏青的步声呀!蛙说。青虫遂伏耳静听,先听见的竟是抽芽的青草血液流动的声音。三月惊蛰雷鸣动,蛰虫皆震起而出,故名惊蛰。我们可以等待春天的第一声雷,到草原去,那以为是地震的蛰虫都沙沙地奔跑,互相走告:雷在春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打到地底来了。蚱蜢都笑起来,其实年年雷都震动地底,只是蛰虫生命短暂,不知道去年的事吧!在童年遥远的记忆中,我们喜欢春天到草原去钓蛰虫,一株草伸入洞里,蛰虫就紧紧咬住,有如咬住春天。童年老树下的回忆,在三月里想起来,特别有春阳一般的温馨。四月清明时万物洁显而清明,时当气清景明,故名。这一次让我们去看四月里温柔的草原与和煦的白云吧!因为如果过了四月的草之绿与云之白,今年就再也没有什么景色可以领略了。但是,别忘了出发前让心轻轻地沉静下来,用一种清明的心情去观照天空与花树的对话。我走出去,感觉被风包围,我对着一朵含苞的小黄花说:亲爱的,四月的时候不要睡着了。五月小满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对于天上的雨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利,我们总是默默地接受了。站在屋檐下避雨,我想着:为什么初夏的雨总没来由地下着,这时,竟有一些些美丽的心情,好像心里也被雨湿润了,痴痴地想想来,某一年,是这样的五月,也是这样突然的初夏之雨,与一个心爱的人奔过落雨的大街。冲进屋檐下的骑楼,抬头正与一个厢壁的石雕相遇,那石雕今日仍在,一起走过雨路的人,却远了。五月的雨,总是突然就停了。阳光笑着,从天上跌落下来。六月芒种时可种有芒之谷,过此即失效,故曰芒种。坐火车飞过田野,偶尔会见到农夫正在田中插秧,点点的嫩绿在风中树显得特别温柔,甚至让人忘记了那每一株都有一串汗水。芒种,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承担是芒种,高梁的波浪是芒种,天人菊在野风中盛放是芒种有时候感觉到那一丝丝落下的阳光,也是芒种。六月的明亮里,我们能感受到四处流动的光芒。芒种,是深深把光芒植根,在某些特别的时候,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就仿佛把光芒种植。七月小暑院里的玫瑰花从去年落了以后就没有再开加。叶子倒仍然十分青翠,枝干也非常刚强,只是在落雨的黄昏,窗子结满雾气,从雾里看出就见到了去年那个孤寂的自己。这一次从海岸回来,意外看到玫瑰花结成的苞,惊喜在感觉自己又寻回年轻时那温婉的心情,这小小的花,小小的暑气,使我感觉到真实的自我。泡一杯碧萝春,看玫瑰花在暑气里挣扎开放,突然听见在遥远海边带回来的涛声,一波又一波清洗着我心灵的岬角。八月立秋秋训:禾谷熟也。梦里醒来的时候,推窗,发现天上还洒着月光。仿佛才刚刚睡去,怎么忽然就从梦里醒来了呢?刚刚确实是做了梦的,我努力回想梦境,所有的情节竟然都隐没了,只剩下一个古老的、优雅的、安静的回廊,回廊里有轻浅的步声,好像一声一声的从我的心踩过。让我再继续这个梦吧!躺下时我这样许着愿。我果然又走进那个回廓,步声是我自己的,千回百转才走到出口,原来出口的地方满天红叶,阳光落了一地。原来是秋天了,我在回廊里轻轻叹口气。九月白露阴气渐重,凝而为露,故名白露。几棵苍郁的树,被云雾和时间洗过,流露出一种沧桑的神色。我站在这山最高的地方下望,云一波波地从脚下流过,鸟声在背后传来,我好像也懂了站在这里的树的心情---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远,但也要承担高的凄冷,还有那第一波来的白露。候鸟大概很快就要从这里飞过,到南方的海边去了吧?这时站在云雾封弥的山上,我闭上眼睛,就像看见南方那明媚的海岸。十月霜降这一次我离开你,大概就不容易再见到你了。暮色过后,我会有一个真正的离开,就让天空温柔的晚霞做最后见证,有一天再看见同样美丽的晚霞,不管站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来。霜已经开始降了,风徐徐的,泪轻轻的,为了走出黑暗的悲剧,我只好悄悄离去。我走的时候,感到夜色好冷,一股凉意自我的心头刺过。十一月立冬冬者,终也。立冬之时向,万物终成,故名立冬。如果要认识青春,就要先认识青春有终结的时候。为花的开放而欢喜,为花的凋落而感伤,这样,我们永远不能认识流过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的呈现。在园子里紫丁香花开的时候,让我们喝春天的乌龙吧!在群花散尽,木棉独自开放的冬日,让我们烘着暖炉,听韦瓦第,喝咖啡吧!冬天是多么美,那枝头最后落下的一朵木棉,是绝美!十二月冬至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的气候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顾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颊。我骑着骆驼在沙漠上,风呼沙啸。我乌黑的长发飘在风中,像一道黑色的屏障。天地混沌一片,我如风尘中的一粒沙,愿永远永远躺在你宽大的怀抱。你是远离美丽尘世的灵魂天堂,你是远离碧湖绿洲的寂寞沙漠。我却渴望你,像小鸟渴望天空,像鱼儿渴望深潭。风来了......又走了......天地间忽然迎来了一该的安静。在这令人心醉的静寂里,我听到了,听到了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轻柔的耳语。你看,一朵淡粉色的花落了下来,极轻极轻地落在你身体的边缘。你身上的七弦琴睡着了吗?远处,是誰在歌唱,歌声凄婉哀伤,幽幽的,好像《天鹅之死》里最后一个绝美的舞姿。他们告诉我,喝了药的人鱼在太阳升起的早晨将化成最后的气泡。然而,我不信,所有的故事都是以悲剧结束,所有的相识都是以离别分手。我不奢望你有花香和潮湿的空气,我不在乎你没有轻风和美丽的深潭,我总想在你的怀抱中睡一小会。在睡梦中,我要做你最最珍爱的一滴水,缓慢地渗入你的身体和孤傲的灵魂。让时间静止吧,让宇宙万物定格在这一瞬间吧,让我静静的躺在你无限温暧的怀中吧,让这一刻的你仔细听,我为你唱的那首甜美的老歌。到台北近郊登山,在陡峭的石阶中途,看见一个不锈钢桶放在石头上,外面用红漆写了两字奉水,桶耳上挂了两个塑胶茶杯,一红一绿。在炎热的天气里喝了清凉的水,让人在清凉时感觉到人的温情,这桶水是由某一个居住在这城市里陌生的人所提供的,他是每天清晨太阳升起时就抬这么重的一桶水来,好细致的用心是颇能体会到的。在烟尘尘滚滚的尘世,人人把时间看得非常重要,因为时间就是金钱,几乎到了没有人愿意为别人牺牲一点点时间的地步,即使是要好的朋友,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也很难约集。但是当我在喝奉水的时候,想到有人在这上面花了时间与心思,牺牲自己的力气,就觉得在忙碌转动的世界,仍然有从容活着的人,他为自己的想法去实践某些奉献的真理,这就是滔滔人世里,不受人惑的人。这使我想起童年住在乡村,在行人路过的路口,或者偏僻的荒村,都时常看到一只大茶壶,上面写着奉茶,有时还特别钉一个木架子把茶壶供奉起来。我每次路过奉茶,不管是不是口渴,总会灌一大杯凉茶,再继续前行,到现在我都记得喝茶的竹筒子,里面似乎还有竹林的清香。我稍稍懂事的时候,看到了奉茶,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乡下土地公庙的样子,感觉应该把放置奉茶者的心供奉起来,让他瞻仰,他们就是自己土地上的土地公,对土地与人民有一种无言无私之爱,这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都到我这里来,我必使他得清凉的胸怀。我想,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人世,没有留下任何名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对生命与土地有过真正的关怀与付出,就算尽了人的责任。很久没有看见奉茶了,因此在台北郊区看到奉水时竟低徊良久,到底,不管是茶是水,在乡在城,其中都有人情的温热。山道边一杯微不足道的凉水,使我在爬山的道途中有了很好的心情,并且感觉到不是那么寂寞了。到了山顶,没想到平台上也有一桶完全相同的钢桶,这时写的不是奉水,而是奉茶,两个塑胶杯,一黄一蓝,我倒了一杯来喝,发现茶是滚热的。于是我站在山顶俯视烟尘飞扬的大地,感觉那准备这两桶茶水的人简直是一位禅师了。在完全相同的桶里,一冷一热,一茶一水,连杯子都配合得恰恰刚好,这里面到底是隐藏着怎么样的一颗心呢?我一直认为不管时代如何改变,在时代里总会有一些卓然的人,就好像山林无论如何变化,在山林中总会有一些清越的鸟声一样。同样的,人人都会在时间里变化,最常见的变化是从充满诗情画意逍遥的心灵,变成平凡庸俗而无可奈何,从对人情时序的敏感,成为对一切事物无感。我们在股票号子里(这号子取名真好,有点像古代的厕所)看见许多瞪着看板的眼睛,那曾经是看云、看山、看水的眼睛;我们看签六合彩的双手,那曾经是写过情书与诗歌的手;我们看为钱财烦恼奔波的那双脚,那曾经是在海边与原野散过步的脚。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看起来仍然是二十年前无异,可是在本质上,有时中夜照镜,已经完全看不出它们的连结,那理想主义的、追求完美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光彩的我,究竟何在呢?清朝诗人张灿有一首短诗: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很能表达一般人在时空中流转的变化,从书画琴棋诗酒花到紫米油盐酱醋茶,人的心灵必然是经过了一番极大的动荡与革命,只是凡人常不自觉自省,任庸俗转动罢了。其实,有伟大怀抱的人物也不能免俗,梁启超有一首水调歌头,我特别喜欢,其后半阕是:千金剑,万言策,两磋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生病,稽首礼维摩。我自己的心境很接近梁任公的这首词,人生的际遇不怕年华老去,怕的是少年心事的销磨,到最后只是醒后一滂沱了。在人生道上,大部分有为的青年,都想为社会、为世界、为人类奉茶,只可惜到后来大半的人都回到自己家里喝老人茶了。还有一些人,连喝老人茶自遣都没有兴致了,到中年还能有奉茶的心,是非常难得的。有人问我,这个社会最缺的是什么东西?我认为最缺的是两种,一是从容,一是有情。这两种品质是大国民的品质,但是由于我们缺少从容,因此很难见到步履雍容、识见高远的人;因为缺少有情,则很难看见乾坤朗朗、情趣盎然的人。社会学家把社会分为青年社会、中年社会、老年社会,青年社会有的是热情,老年社会有的是从容。我们正好是中年社会,有的是务实,务实不是不好,但若没有从容的生活态度与有情的怀抱,务实到最后正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牺牲了书画琴棋诗酒花。一个彻底务实的人正是死了一半的俗人,一个只知道名利实务的社会,则是僵化的庸俗社会。在《大珠禅师语录》里记载了禅师与一位讲华严经座主的对话,可以让我们看见有情从容的心是多么重要。座主问大珠慧海禅师:禅师信无情是佛否?大珠回答说:不信。若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死驴死狗,亦应胜于活人。经云:佛身者,即法身也,从戒定慧生,从三明六通生,从一切善法生。若说无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应作佛去。这说明禅的心是有情,而不是无知无感的,用到我们实际的人生也是如此,一个有情的人虽不能如无情者用那么多的时间来经营实利(因为情感是要付出时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随着冷漠的环境而使自己的心也沉滞,则绝对不是人生之福。人生的幸福在很多时候是得自于看起来无甚意义的事,例如某些对情爱与知友的缅怀,例如有人突然给了我们一杯清茶,例如在小路上突然听见冰果店里传来一段喜欢的乐曲,例如在书上读到了一首动人的诗歌,例如偶然看见桑间濮上的老妇说了一段充满启示的话语,例如偶然看见一朵本息浆花的开放。。。。总的说来,人生的幸福来自于自我心扉的突然洞开,有如在阴云中突然阳光显露、彩虹当空,这些看来平淡无奇的东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见了琼楼玉宇,是由于心中有一座无情的宝殿。心扉的突然洞开,是来自于从容,来自于有情。生命的整个过程是连续而没有断灭的,因而年纪的增长等于是生活资料的累积,到了中年的人,往往生活就纠结成一团乱麻了,许多人畏惧这样的乱麻,就拿黄金酒色来压制,企图用物质的追求来麻醉精神的僵滞,对至于心灵的安宁和融都展现成为物质的累积。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如果能有较从容的心情,较有情的胸襟,则能把乱麻的线路抽出、理清,看清我们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时代理想的追求,看清我们是在什么动机里开始物质权位的奔逐,然后想一想:什么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想望的幸福是什么?我的波动的心为何不再震荡了呢?我是怎么样落入现在这个古井呢?我时常想起童年时代,那时社会普遍的贫穷,可是大部分人都有丰富的人情,人与人间充满了关怀,人情义理也不曾被贫苦生活昧却,乡间小路的奉茶正是人情义理最好的象征。记得我的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活着,要像个人。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才算比较了解其中的玄机。人即使生活条件只能像动物那样,人也不应该活得如动物失去人的有情、从容、温柔与尊严,在中国历代的忧患悲苦之中,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失去本质,实在是来自这个简单的意念:人活着,要像个人!人的贫穷不是来自生活的困顿,而是来自在贫穷活活中失去人的尊严;人的富有也不是来自财富的累积,而是来自在富裕生活里不失去人的有情。人的富有实则是人心灵中某些高贵物质的展现。家家都有明月清风,失去了清风明月才是最可悲的!喝过了热呼呼的奉茶,我信步走入林间,看到落叶层缝中有许多美丽的褐色叶片,拾起来一看,原来是褐蝶的双翼因死亡而落失在叶中,看到蝴蝶的翼片与落叶交杂,感觉到蝴蝶结束了一季的生命其实与树叶无异,尘归尘、土归土,有一天都要在世界里随风逝去。人的身体与蝴蝶的双翼又有什么两样呢?如果活着的时候不能自由飞翔,展现这片赤诚的身心,让我们成为宇宙众生迈向幸福的阶梯,反而成为庸俗人类物质化的踏板,则人生就失去其意义,空到人间走一回了!下山的时候,我想,让我恒久保有对人间有情的胸怀,以及一直保持对生活从容的步履;让我永远做一个为众生奉茶供水,在热恼中得到清凉的人。从前,有一位名叫龙树的圣者,修行无死瑜伽,已经得到了真正成就,除非他自己想死,或者死的因缘到来,外力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杀死他。然而龙树知道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杀他,因为他从前曾经无心地斩杀过一片青草,这个恶业还没有酬报。有一天,龙树被一群土匪捉去了,土匪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却砍不死他。龙树就对土匪说:这样杀,你们是杀不死我的,如果你用别的方法杀也杀不死我,因为我已修成了不可思议的能力。但是我曾经伤害过一些青草,如果你抓一把青草放在我的颈上,才能将我杀死。土匪于是依他所说,放些青草在他颈上,就这样把他杀死了。龙树的故事真是一则动人的传说,它说明了,即使对植物行使恶业,也会得到果报。虽然龙树在那一刻也可以选择不死,但他了知因果的法则,为圆满修行的功德,乃不惜一死。最令人感动的是,所谓无死瑜伽的真正成就,不是肉身的不死,而是法身的长存。近些年来,时常有人问我,学佛的人要如何来面对现实社会的问题,尤其是面对大家都关心的环境保育与爱护动物的问题,佛教徒应有什么样的态度?龙树菩萨的故事提供了我们一个最好的答案。消极地说,斩杀一片青草都是有业报的,因此佛教徒应该爱护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积极地说,热心参与投入环境保育与爱护动物的社会工作,正是一种勇猛的菩萨行,当我们看到非佛教徒实践这样的理想,也应以菩萨观之无疑。在佛制里,每到夏天,僧侣有结夏安居的传统,结夏安居即是夏天应在寺院里闭关,除了潜心修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夏天蛇虫在外面出没频仍,若外出走动很容易伤及生命。此外,僧侣在夜间也避免外出行走,走的时候应俯首看脚下,也是担心无意中伤害了无辜的生物。我们虽然无法做到像出家人一样,但是心里应该学习那样细微的慈悲,我们爱惜自己生命的同时,应该也能想到一切生物,乃至一株卑微的小草,都与我们一样爱惜生命,如此,我们就能更戒慎、更小心地生活。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连斩杀青草都有业报呢?要知道,在每一片青草里都有无数的生命,或者有许多生物依赖青草为生,恣情伤害青草,不也等于间接伤害了生命吗?当我们看到一些工厂排放废水,流入清澈的河川,仿佛听见了鱼族悲凄的哭喊;而一些污染了大地的行为,也好像使我们感受到树木花草以及其中许多小生命垂死的挣扎。所以说,佛弟子应该珍惜山河大地,一者山河大地乃是佛的法身,二者不但要自求清净,也要求国土清净。佛陀的本生因缘里,有一世名为睒子,是一个非常孝顺父母、无限慈悲的人,经典上说他践地唯恐地痛,读到这样的句子真是令人心痛,当一个人踩在地上时那样轻巧小心,珍惜着大地,唯恐自己踩重了一步使大地疼痛,那么肯定是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众生的。践地唯恐地痛这一句话表达了菩萨无限的感恩、无限的慈悲,与无限的承担!我们应该应该体会龙树的心情、学习睒子的精神,我们取用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要如赶情人的约会那样珍惜与欢欣;我们用过了的事物放下时,要如与爱侣分离那样地不忍与不舍。我们要轻轻地走路、用心地过活;我们要温和地呼吸、柔软地关怀;我们要深刻地思想、广大地慈悲;我们要爱惜一株青草、践地唯恐地痛!这些,都是修行的深意呀!过年的记忆,对一般人来说当然都是好的,可是当一个人无法过一个好年的时候,过年往往比平常带来更深的寂寞与悲愁。有一年过年,当我听母亲说那一年不能给我们买新衣鞋,忍不住跑到院子里靠在墙砖上哭了出声。那一年我十岁,本来期待着过年买一套新衣已经期待了几个月了。在那个年代,小孩子几乎是没有机会穿新衣的,我们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捡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例外是过年,只有过年时可以买新衣服。其实新衣服也不见得是漂亮的衣服,只是买一件当时最流行的特多龙布制服罢了。但即使这样,有新衣服穿是可以让人兴奋好久的,我到现在都可以记得当时穿新衣服那种颤抖的心情,而新衣服特有的棉香气息,到现在还依稀留存。在乡下,过年给孩子买一套新制服竟成为一种时尚,过年那几天,满街跑着的都是特多龙的卡其制服,如果没有买那么一件,真是自惭形秽了。差不多每一个孩子在过年没有买新衣,都要躲起来哭一阵子,我也不例外。那一次我哭得非常伤心,后来母亲跑来安慰我,说明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买新衣的原因。因为那一年年景不好,收成抵不上开支,使我们连杂货店里日常用品的欠债都无法结清,当然不能买新衣了。我们家是大家庭,一家子有三十几口,那一年尚未成年的兄弟姊妹就有十八个,一个一件新衣,就是最廉价的,也是一大笔开销。那一年,我们连年夜饭都没吃,因为成年的男人都跑到外面去躲债了,一下子是杂货店、一下子是米行、一下子是酱油店跑来收帐,简直一点解决的办法也没有,那些人都是殷实的小商人,我们家也是勤俭的农户,但因为年景不好,却在除夕那天相对无言。当时在乡下,由于家家户户都熟识,大部分的商店都可以赊欠的,每半年才结算一次,因此过年前几天,大家都忙着收帐,我们家人口众多,每一笔算起来都是不小的数目,尤其在没有钱的时候,听来心惊。有一个杂货店的老板说:我也知道你们今年收成不好,可是欠债也不能不催,我不催你们,又怎么去催别人呢?除夕夜,大人到半夜才回家来,他们已经到山上去躲了几天了,每个人都是满脸风霜,沉默不言,气氛非常僵硬。依照习俗,过年时的欠债只能催讨到夜里子时,过了子时就不能讨债了,一直到初五隔开时,才能再上门要债。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总算松了口气,那时就觉得,没有新衣服穿也不是什么要紧,只要全家人能团聚也就好了。第二天,爸爸还带着我们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到债主家拜年,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的,仿佛没有欠债的那一回事,临走时,他们总是说:过完年再来交关吧!对于中国人的人情礼义,我是那一年才有一些懂了,在农村社会,信用与人情都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不能尽到人情,但由于过去的信用,使人情也并未被破坏。当然,类似跑债的行为,也只反映了人情的可爱,因为在双方的心里,其实都是知道一笔债是不可能跑掉的。土地在那里,亲人在那里,乡情在那里,都是跑不掉的。对生活在都市里的、冷漠的现代人,几乎难以想象三十年前乡下的人情与信用,更不用说对过年种种的知悉了。对农村社会的人,过年的心比过年的形式重要得多,记得我小时候,爸爸在大年初一早上到寺庙去行香,然后去向亲友拜年,下午他就换了衣服,到田里去水,并看看作物生长的情况,大年初二也是一样,就是再松懈,也会到田里走一两回,那也不尽然是习惯,而是一种责任,因为,如果由于过年的放纵,使作物败坏,责任要如何来担呢?所以心在过年,行为并没有真正的休息。那一年过年,初一下午我就随爸爸到田里去,看看稻子生长的情形,走累了,爸爸坐下来把我抱在他的膝上,说:我们一起向上天许愿,希望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家都有好收成。我便闭起眼睛,专注地祈求上天、保佑我们那一片青翠的田地。许完愿,爸爸和我都流出了眼泪。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天地有着浓厚的关系,并且在许愿时,我感觉到愿望仿佛可以达成。开春以后,家人都很努力工作,很快就把积欠的债务,在春天第一次收成里还清。那一年的年景到现在仍然非常清晰,当时礼拜菩萨时点燃的香,到现在都还在流荡。我在那时初次认识到年景的无常,人有时甚至不能安稳地过一个年,而我也认识到,只要在坏的情况下,还维持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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